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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前小点
疫情病毒在我身上的表现是懒。从枇杷落肚,将记未记,到荔枝落肚将记未记。如今龙眼又上市了。今日处暑,我告诫自己:再不写出荔枝(哪怕只是个核),今年就不许吃桂圆了。
印文:延寿状元红(上)一方文武魁天下,四海英雄入?中(下)
篆刻作者:陈金光,自号白丁,别署耕石山农。
说好了一起来尝试新的水果品种却总也不肯兑现的帕克同学是我孙子。
今年打从文旦柚装袋,直到枇杷也黄在树上了,我都想带他去一次产地莆田,碍于疫情不敢轻举妄动,摩拳擦掌。入伏天,荔枝一上手,迫不及待就剥了一粒想去喂他,顺便先加塞一点荔城的文史地理文化知识,但也不能得逞。当然,出于对个人意志的尊重我没有动用武力,他在这件事上抱有抵触,对此我虽然感觉到了,可也不方便戳破。
这样一个工程从前在家里进行了有三年,今次也己连续作战了二三天。先头,他说:放那。等下。明天再吃。好的,我选择相信。第二天从冰箱里取出新的一碟换上,他又说:我今天吃过水果了。那指的是苹果。第三天,荔枝开始变色由红而褐,他干脆也走起了江湖:您甭客气,自己吃啊。好的。我低眉顺眼地剥开那一直属于他的荔枝,把壳里滴漏的汤汁倒进嘴里。山穷水尽。
你可知道,在我的出生地莆田,就是蔡襄说"园池胜处,唯种荔枝"的莆田,就是郭沫若所说"荔城无处不荔枝"的荔城,枝头已然红遍,世人争相食之。小暑小吃,大暑大吃!
次日,再次动员帕克同学品尝荔枝,不成。这一回,我二话不说拉上他往莆田去,在后疫情时期经过两个小时的车程胜利抵达了绶溪公园。时节正值小暑,知了脱壳,风都不爱动了,两岸丰美的荔枝树却自成风扇,以清凉救人。它们疏密错落,高低俯仰,只有天晓得有多少。它们没有一棵长得一样,也不恪守时下人类脸戴口罩保持一米健康距离的行为规范,几百年如一日,相互亲密依偎着,交头接耳,有的还偷偷接吻,还手拉手跳起圆舞曲,勾肩搭背,成群结队罗旋着簇拥着绶溪,带着枝头上所有的荔枝划出天际线:连天红。
这阵式把在屋子里快关傻了的孩子吓得不敢再动,止足不前,惊讶地看望周遭,看呆了?咳,我说,这只不过是我们肉眼所见的冰山一角。我要求他摘下儿童口罩,他问凭什么?我说我们已经来到了大自然啊。他用手环指了我和做为地陪过来和我们会合的为民阿姨,问:大自然就不怕被人传染吗?感谢他没有说你们:我们。那好。我们不摘口罩摘荔枝。为民阿姨把他抱起来,努力举高高,那树也憋足了一口气向他哈过去,使之正好够着,然后旗开得胜。
现在,来,我说帕克,现在让我们一起来尝尝你摘的荔枝?这样询问的时候,谁都看出我是过分谦卑的,那种不是与生俱来但却是真正的谦卑。英俊少年,孺子可教。我提醒自己千万不可使用咄咄逼人的语气或者暴露出居高临下的本性。
但结果他还是决定要闹事:这个不算,我要自己爬上去摘的。
好啊。我轻轻鼓掌,为民阿姨也摆出了观摩的姿式。
这时他又说:骗你们。我还小,奶奶你帮我爬上去摘。
0k。你奶奶我小时候才是爬过树的。
我庆幸今天穿了运动鞋而不是拖鞋。我把两只脚分别踹到树干上系紧鞋带,先把话扔下:你想吃哪一棵树上的荔枝奶奶就给你摘哪一棵树上的荔枝。这棵。不,那颗?等一下.......面对多种选择,帕克同学暴露出了性格中的犹豫不决,我乘机瞄准了主干最粗最矮的那一棵蹭蹭蹭跨了上去。上树容易采摘难,光有童子功不够,荔枝们像星星散落在天上,这样的手脚不借助云梯是根本够不着的。不过,为民阿姨早就料到了,她怀揣了一串来历不明的荔枝,背着孩子的耳目踮起脚尖偷偷递了过来。我附身迅速抓在手上,继而转身高高举起,大声喊道:请给我拍个照吧!
帕克同学伸出v字手,愉快地欣赏着他的替身:树终于被人爬了。
在那样的注目礼下,我以这样的姿势,站桩一样摆了很久。
其间,我在树上回到了学龄前和他现在一样小的时候的时光:那时期我们住在麟峰小学后面叫做牛肚里的巷子里的四合院中,门牌几号从来都不曾记,只记得院子里有一颗粗壮的桂圆树,隔墙,又是莆四中操场,约有三分之一的树冠伸长在围墙外的校园里,它们从来不挂果,虽然也开花。有一天操场上歌声嘹亮热闹非凡,我在墙角边跳起来看不到,搬凳子踮脚还是不够,一着急就上了树。有一天被发现了。实实(莆田方言“实在”的意思)。母亲站树下双手叉腰仰天做河东狮吼状:实实。她说:你实实是吃饱了廖标!
廖标,这是个什么词以及在什么场景下适用,我不止一次在不同的场合听到有人使用,却一直不甚了解。如今我查了一下县志,也请教了几个当地有学问的人,没有人能肯定地解释我母亲和其它人喜欢这么说源自何处。从综合起来的信息分析:清朝时莆田有个武举人名叫廖标,可能是因为他经常报名参加武科考试,世人就笑话他是吃饱了撑的,故而有了吃饱廖标一说。当我站桩一样在树上高举着红通通的荔枝枝条,混迹于蓝天白云又绿叶丛中,脑海中突然就跳出了“廖标”这个词,回到半个世纪前被娘亲喝斥数落的孩童时代,心里就像是吃了荔枝,满血复活,瞬间接近了“廖标”这个词的本意,领会到这个怪异的词的词性之复杂,先是人名,名词,后是动词,形容词,这时我觉得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讥讽,似贬又褒,里面含有让人愉快的甜蜜的转换成分。无论用在自己身上加以自嘲还是拿别人戏说,批评中其实又多少包含着肯定。于是,我动作多少有点夸张地用嘴叼上一颗荔枝带皮咬,再把壳子用力朝地面上吐到最远,以便接近他俩,最好还能准确吐到帕克同学身上。
奶奶。他声色俱厉地喝斥:不能随地丢弃果皮。
我应声而下。
奶奶?你才是我的祖宗。当我在高高的荔枝树上追忆童年,你却站在那里说教。我们之间的距离正好就隔着那座古桥。落壳有意,流水无情。
我们歇脚的地方叫四号码头,往左可以看到延寿古桥。桥下的洞口像几个老顽童正对着我们做着搞怪的鬼脸,有一条船在我们的目视镜里沿着左边行驶向第一个桥洞穿行而去,眼见一路上小船不停前行,而随行的荔枝林却只是就地值守,致使那船像始终撑着遮阳的绿色油纸伞。车上所载应该不只是荔枝。
帕克同学突然提出来要照相,手上提串荔枝做道具。这荔枝已不是超市水果框里的荔枝,是连带了树或者枝和叶的荔枝。我向他确认:手上拿荔枝,后面背景要有那座桥?他点头:还有船。为民阿姨识破了他的小技俩,看破不说破,笑而不语。他认为这样可以不用吃荔枝了?照片一出来,我们都很惊诧,不知何处曾相见,做为背景的古桥清秀中蕴藏沉雄,相看俨然。他立马指示:发给我妈妈。我拒绝。告诉他:你妈只想看你吃荔枝的样子。然后,他和桥都陷入了沉思。
打破沉寂的是来自空中的声音:阿咪狮,你好。声音低沉却宏亮到足以从空中砸到地面。大家清醒过来,抬头望去,发出声音的那棵树树身虬屈,冠冕却是从容丰满,枝条上挂满了荔枝,每一棵荔枝睥着眼睛都在找游人。那人转身树中,双脚抓树,左右其双手正事釆摘;过会又金鸡独立,向着上方无限伸展;过会又转到另一侧,附下身子,只留双脚勾住树叉,身子附冲下去与树身形成九十度关系,只为着获取低垂到溪水面上侧生的荔枝。在太阳光的照射下,他的脸上斑斑点点看不清晰,身上始终都带有光环。我又一次想到“廖标”这个人或这个词。这回应该不是吃饱了廖标,而可能是为了吃饱?不过也许真的只因为喜欢,有点像舞台秀。帕克同学朝圣般一副虔诚的神情。有一下子,我看到他的小腿被黑蚊子叮上了,不敢吱声,怕吓到他,倒是没料到他居然和他奶奶小时候在桂圆树下那样只是用手顺着小腿肚顺势往下刷了刷,眼捷毛也不动一下。
摘荔枝的人终于在我们的仰视中跳将下来,瘦高个,矍铄,这样的年纪没有七十二,也有六十九。夸他身姿敏捷,他说做啊咪狮时就开始上树了,这一辈子就喜欢把荔枝摘下来看人家欢天喜地买去吃。不方便打探他的真实年龄,假故询问树龄,他说自家这几棵树龄不长,差不多也就和我人一样大,倒是前面一棵“状元红”那都快上千年了。我们紧随他往前去到“状元红”古树下,看奇树,观其人,,感觉都很高古。他十分随意地递给帕克一串荔枝,那样子仿佛就是当年植树的状元徐铎,难不成这孩子早就把自己食用荔枝的三围空间定在了这里?
来,阿咪狮。老伯说:吃了我们延绶的“状元红”,保证你会读书考大学。
帕克同学拿眼睛请示我,我点点头。
怎么会不予批准呢?几年来,当我出于对家乡的骄傲,怀着让他品尝荔枝由此记住并可能热爱莆田的企图,使得每一颗荔枝里都带有一种导向,一个野心。吃不吃,为什么吃以及什么时候吃,这早已经成为我们之间一个严肃的问题,谁说了也不算。我只对老伯说这样不好意思?
他说不要紧。今年大年,一棵就可以收二、三担,不差这一提。他转而又对帕克同学说:阿咪狮明年你长大了再来,我教你做红??爬上去。
0k!帕克同学一把夺过荔枝,整个人已然没有了先前小游客的眼神,把那状元红举过头顶,仰起头,嘴对着最下坠的那一颗咬去,然后愣住不动了,美味不可方物,至少有五六七八滴蜜汁顺着下巴流下去,此情此景宜目睹,宜开心,不宜用文字描述。
老伯不忍见,取了一粒荔枝吃着做为示范:剥开壳,把壳子的上半截扔了,下半截像酒盅一样端着,仰起脖将盅底存留的汤汁喝干,然后才把晶莹雪白的荔枝果肉放嘴里去咀嚼,听得到汁水呲溜呲溜地从果肉中爆开。连口水都咽下后,他同帕克说:延寿的荔枝绝顶好吃,永古不会骗人。我知道这一段话撂唐朝白居易是这么组织的:“壳如红缯,膜如紫绡,瓤肉白如冰雪,浆液甘如醴酩”。吃很重要,这是自古至今天地大美的结晶。退到南宋当下时节,端午刚过,文坛领袖刘克庄就站在这树下向地球人发起了邀约:“麻与麦,俱成长。蕉与茘,应来享”。我真想这位老伯继续像我从前企图的那样夹食夹议,除了“一方文武魁天下”,还有那什么“一骑红尘妃子笑”。。。。。。但是,人家老伯不掉书袋。他只说:从前没疫情的时候,林子里会有很多的孩子,他用手指一下左边的城区:有城里来的。又用手指一下右面的村庄:也有本乡的,你们可以一起玩耍。
做游戏?对,做游戏。比如男生用铲子给荔枝树培土或者在树下盖房子,女生假装到溪边去洗衣服顺便提点水来灌溉。没意思。帕克同学打开握着的小拳头,露出掌心里的几个荔枝核,央求他说:还不如我们来种荔枝。
好啊!老伯老脸上放出光来,比那大核的种子还兴奋,连声说:好啊好啊阿咪狮,我就说你吃了“状元红”会读书,语不惊人死不休。
帕克同学并不以为然,很淡定,也谦虚,他摊开手上大小不等的核,征求意见:先种哪个?
老伯说:小的,小的。被他捻出来的核微乎其微,是我们小时候称做矮古的那种矮子里的矮子,它沉默着,等待着土壤,阳光和水分。
明年。弯腰挖土的时候他并不看我,自言自语说:明年我们再来的时候他就会发芽了吧?必须啊。我告诉他估计今晚就会破土而出,然后等我们明年再来的时候,它正好经过了发芽和开花,就会结出果来。
真的?真的(我差点说:事实上它现在已经结出果来了)。
这么神奇?对,就是这么神奇。
在我们如梦如幻的对话中,老伯左肩搭一筐荔枝,右手提一袋荔枝,渐行渐远,嘴里还哼着方言小调:风大落一提,阿公嘴嘻嘻。。。。。。
我用普通话翻译给他,同时告诉他在很久很久的莆田,奶奶也有阿公。他名叫林秀锋,他留给我们的最后的身影也是这样的年纪的身影。他走的时候也我就你这么大,在不多的印象中犹记得他似乎喜欢荔枝身上所有的东西。吃荔枝的时候我把核吐到他的手心,大中小都有,他没有象别人那样嫌弃大核,这应该和他教书育人的职业理念有关:天生我才必有用吧。他把被他称为大哥或大膏的大核挖成一个提柄小桶,油亮发光,就像是已经上好了油漆一样。他的父亲十三老可能没有吃过这里的状元红,所以只考中个秀才。做为秀才儿子的阿公从哲理中学毕业后,由于成绩优秀,直接留校担任了音乐与美术教员,周天还到教堂给唱诗班弹琴。平时,他画荔枝,泡荔枝酒,做荔枝醋,还手制笛子和荔枝木雕。爱到极致,他干脆给我起名叫荔琴。
他听得很认真,还能提出问题:那就是荔枝的荔吗?是的,也是荔城的荔。Ok!他大叫着宣布:那荔枝的荔就是我奶奶荔琴的荔!
我跟他说,我阿公既是如此喜爱荔枝,为什么却在自家院子里种着桂圆?他也不解,但阿公说那是因为它是这所房屋旧有的内置。为什么每次摘桂圆时总还有一些没摘干净?他也替它们惋惜,可我阿公说这也是好事,也不是真的摘不到啦,我们总得留下一些果实分给小鸟吃。
别来无恙?别来无恙!
我叫过帕克同学,一起站到荔枝树下,来给它躹躬致谢。这一回他馬上响应,既不推诿,也不觉得矫情。反思自己吃了一辈子的荔枝,却从来没有想过种植,也没有向它们道过谢。后来,轮到他喊我了。他说:来,奶奶。
我们一起悄悄地在他埋植荔枝核的周边做了隐秘的记号,默默记在心里。
临别,与为民阿姨说再见,阿姨问今年我请你们,明年你也要请我吃你种的荔枝哟?他表态:可以。
.8.22处暑于崇晨居
田荔琴,自由撰稿人
现居福州
田荔琴